淩未風無聲地盯著陳家洛，似乎在努力理解他話裏的意思，過了一陣才想到扶住他已經無力支撐的身體，讓他重新躺下，然後長嘆一聲：“秋山，別想了。這件事我問心無愧，就算劉會主要怪我，我也——”

“劉會主？”陳家洛忽然忍不住笑了一聲，但並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轉了話題，“你的身體好些沒有？既然看管得不嚴，為什麽不幹脆走掉？”

“你讓我丟下你，和劉會主、李公子他們嗎？”

陳家洛輕輕地搖了下頭：“你這個人，雖說是名滿西北的大俠，論起權謀智計來連劉姑娘也不如，更不用說吳三桂了——他要是想殺劉姑娘、殺李公子，還會等到現在不成？”

“怎麽？難道——”

“你們幾個人中，有一方勢力首領，也有江湖豪俠，在這個時機來訪平西王府，正是幫吳三桂做了這篇文章，給朝廷、也給天下人看看，擁護他平西王的人有多少。”陳家洛靜靜地向淩未風一望，“你想他怎麽能殺你們？”

“那你呢！”淩未風突然激動起來，再次用力握住了陳家洛的手，甚至幾乎要俯下身抱住他的肩頭，仿佛那樣才能表達內心的感情，“你替我們都想得周到，可是你怎麽辦？吳三桂不會殺你嗎？不會用你來要挾我們嗎？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

“所以是你連累了我。”陳家洛居然又露出一絲微笑，同時伸過左手，在淩未風的手背上拍了拍，像是個安慰，“人人知道我來自天山，你又公然說我是‘你的人’，他們拿了我，也只能要挾你。你若是早跑了，我倒安全得多。”

這一次淩未風對他的話並不完全認可，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楞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憤懣的氣息：“早知我就該不管那麽多，先刺死吳三桂那老賊！”

“你絕對不能那麽做！”陳家洛的目光變得鄭重，語氣也十分嚴厲，“除非你當真想害死劉姑娘他們。”

淩未風沒有再回答，就這麽和他沈默地對視著。不知過了多久，陳家洛終於在困倦下合上眼睛，陷入了沈睡。而淩未風剛走出門去，就看到跟在保柱身後的一隊衛兵。

“淩大俠！”保柱親切地打著招呼，就像和眼前的人從未有過芥蒂一樣，“王爺擔心陳公子病中受人騷擾，特意叫我調護衛過來看守。”

這句話登時提醒了淩未風，讓他想起剛才想反駁陳家洛的是什麽。和之前一樣，陳家洛為了勸他盡快脫離困境，絲毫不提自己將要面對的結果。而早已察覺了兩人非同尋常的羈絆的吳三桂顯然把陳家洛當作了人質，令淩未風空有一身武功，卻不敢輕舉妄動。

在進退兩難的淩未風把自己關在房中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病勢稍輕的陳家洛卻迎來了意外的訪客。吳三桂和藹安詳地擺著手，阻止了陳家洛想要起身見禮的行動。

“陳公子來我府中做客，竟意外染病，總是老夫招待不周之過，你就不要再客氣了。”

陳家洛還是撐起身靠坐在床頭，意味深長地一哂：“我和王爺初次見面，就這樣高臥不起，總是顯得太輕狂了些。”

“哦？哈哈哈！你還在對上次設宴的事耿耿於懷啊！”吳三桂立刻洞悉地大笑起來，“天下間想要對老夫不利者並不在少數，就連陳公子這樣溫文爾雅的少年書生，當時不也對那自稱是平西王之人動手了麽？可見老夫的防範措施也未必全是空設。”

面對這樣不見鋒芒、卻應對有餘的言辭，陳家洛微微沈吟了一下：“彼時情勢不同，我們和王爺毫無信任，都是先求自保，如今看來，倒是有些可笑了。”

吳三桂自然聽得出來，他說的“可笑”連自己也包含了進去，忍不住眉峰猛地跳了跳：“我知道陳公子不是尋常江湖客，但畢竟年輕，說話行事未免都太過隨意，老夫不會與你計較的。”

說“不計較”其實就是計較，陳家洛安然地迎上吳三桂變得犀利的目光，過了片刻才開口，像是要把每一個字都印到對方的心裏去：“我說王爺‘可笑’，並不單指設宴那一件事，甚至不是指王爺將劉會主和李少將軍扣押的事——因為王爺對待這幾方勢力的態度，根本就是錯的。”

一個不滿二十、在江湖中毫無名氣的少年，敢於對半生都周旋於各家勢力之間的吳三桂說出這種話，連陪伴而來的保柱等人都覺得太過大膽狂妄，因而露出不忿的神色。但吳三桂的表情還是十分平和，甚至有些高興，像是一直在期盼著這番話似的。

“我從不會怪罪少年人，”當吳三桂終於開口的時候，他的語氣也平緩溫和，“而且，如果老夫看得沒錯，雖然淩大俠他們要年長幾歲，論智計、論心機，陳公子才是這一行人中的翹楚。——我聽說陳公子也是江南人氏？”

陳家洛本想對他的誇讚謙遜一下，卻被最後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阻住，停頓了一下才說：“是，我是浙江海寧人，和王爺不算同鄉，但也相隔不遠。”

旁人也許並不明白，但吳三桂已經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對自己的了解，遠遠超過了那些道聽途說“吳三桂是漢奸賣國賊”的江湖人士，因此在暗示知曉自己原籍江南高郵的時候，才會那麽不動聲色。

“哦，海寧？”吳三桂點點頭，“我記得海寧陳氏在當地也是旺族，公子卻怎麽會流落江湖呢？”

這樣關切的、像是家常閑話一般的問話，並不由得人不回答。海寧是個小縣，陳家洛自問無法和興旺了明清兩個朝代的家族劃清界限，只好輕輕嘆了口氣：“我是陳門不肖子弟，既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能安分守己、承繼門戶……還請王爺不要再提了。”

被陳家洛如此輕描淡寫地堵了回來，吳三桂倒並沒有詫異，卻理解地再次點頭：“以公子的才能，在江湖上做一番事業，也不是難事。不知公子可願屈居於我府中，時時與老夫閑談消遣？”

“王爺，”陳家洛露出洞察的笑容，“王爺對李少將軍和劉會主，也曾想過收為己用麽？”

吳三桂的表情顯得極為惋惜：“只能說人各有志啊！他們認定老夫有私心，可夔東十三家軍與紅槍會，又何嘗不想自立為主！”

“所以王爺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嗯？”被引入這個話題的吳三桂終於醒覺，“你幾次三番向我說項，就是想讓我放了他們？孤並不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君，留他們在此，只是為了能和兩方勢力合作，免得他們到時掣肘，這一點請陳公子和淩大俠放心。至於你們——”

“我之前說王爺的錯誤，正在於此。”陳家洛淡淡地截住了吳三桂還想分說的話頭，同時走下床來，躬身一禮，“王爺怎樣對待他們，就請怎樣對我和淩未風。只要他們兩人不得自由，我就決不會為王爺所用。”

“你這個——”吳三桂頗有些忿恨地看著這個腳步還有些虛浮的少年，他的臉上帶著憔悴的病容，但神情卻平靜而堅定，像是任何人的意志都無法左右他的決定。過了一陣，吳三桂才長出一口氣，“年輕人不知道愛惜自己身子，只是逞意氣！你這樣待人，別人可會同樣回報於你嗎？”

“我並不是一時意氣……”

“哼，還說不是！你勸淩未風自己脫身的時候，就沒想過孤也會殺人麽！”

“那就要看王爺的意思了。”陳家洛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震驚，像是早就想到了這種情況，“王爺若認為我沒有用，就算淩未風投誠，久後也會殺我。我是淩未風的朋友，但不是他的附庸。王爺以為用我可以牽制住他，並不是小看了我，而是小看了淩未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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